黑夜中的焦虑

那是我刚参加工作，在一家小城的医院。由于是初中后进入中专学习毕业的，小学也只需读五年，所以那一年我还没有满18岁。经过实习对护士工作有了一定的熟悉，已经能够独立地应对日常工作，处于对自己的工作充满兴奋的适应期，满是自信又常怀忐忑。

有一天傍晚我在师专读书妹妹突然在她同学的搀扶下过来找我。她紧皱双眉，满脸痛苦，按着肚子，说已经痛了一个下午了。我赶紧带她去看了医生。初步诊断可能是阑尾炎，于是输液抗感染治疗。下班后我就陪她在急诊输液，直到晚上十点多输完液体，妹妹说腹部仍有疼痛，但是感觉好多了。医生说继续观察。我就扶她回我在医院的宿舍休息。

我的宿舍两个人，上下铺。室友上夜班，就早早走了，把床位让给我们。我妹妹睡在下铺，我收拾好后也上了上铺休息。关了灯后，黑暗袭来，一天的疲惫也袭来，躺在床上，我闭上眼，四周是静静的夜，外面偶尔传来的一些声响，让小小的房间显得更安静，但是我的精神反而兴奋了。我突然想起以前外科老师在课堂上说，阑尾炎的患者有时腹部有点痛不是什么坏事，如果忽然不痛了反而要小心，说不定是阑尾穿孔了，后续就会演化成腹膜炎。窗外仍有一些残余的灯光映入房间。我从上铺探下头去看妹妹。她身子蜷缩侧躺着，昏暗中似乎面色仍有些白，蹙着眉眼。她的呼吸声和一些含糊的呻吟也在四周的安静中更清晰。应该没什么问题？我翻了几次身，忍不住再次探下头探看，然后问妹妹，你睡了吗？肚子怎么样？还痛吗？妹妹含混了一句，还有些痛。我躺好了。她怎么也想不到吧，她告诉我还有些痛时，竟然让我有些安心的感觉。我就处在这种既希望她不痛又希望她痛的矛盾状态中。

我的心忐忑着，下铺的妹妹似乎安稳了一些，开始沉入睡梦。我却在这样夜深人静，无人可依的时刻，在黑暗中睁着眼，思绪随呼吸起起浮浮，很多想法纷至沓来。理智告诉我，阑尾穿孔的概率也不算高，何况今天已经进行了抗感染治疗。另外，即使阑尾穿孔了，到发展为腹膜炎甚至更严重的后果，也需要一段时间，治疗上也来得及。虽然有这样的认知，可是更害怕的仍然是没能马上发现问题。甚至有一瞬间一闪而过，如果真发生了，别人会说，哎呀，你一个护士连自己妹妹的阑尾炎都没护理好，弄得穿孔了。哎，我想这些干什么呢？是妹妹的健康更重要，还是你的面子重要，居然会想到这个？会没事的，明天就好了，明天还要上班呢，赶紧睡吧，今天已经输液了，医生也说情况还好，才让我们回来休息的。闭上眼睡吧睡吧。

正是十月，凉风细细，我竟有些躁热。黑暗中细听妹妹的呼吸，很平稳。可是终于，我又睁开眼，在黑暗中摸索，尽量不发出声响，从上铺轻轻爬下来。妹妹仍然蜷着身子，眉头也仍然有些皱着。我摸了摸她的额和手，没有发热，手稍稍有点凉，于是帮她把被子再压实了一点。然后起身喝了点水，定了定神，再爬回床上。

我这个有着半调子的理论知识和没有太多实践经验的新手护士，看着窗外的灯光越来越少，终于整个房间陷入沉沉的黑暗，夜深了。想想我平时上夜班，也要独自 面对那么多病人，一些还是重病人，也不会这样无端的焦虑。从病房这一头巡视到那一头时也算从容淡定，兵来将挡，水来土掩，今晚是怎么了？这就是关心则乱吧。无论我知道多少医学知识，知道多少并发症发生的概率，一旦面对自己的亲人，心境就不一样了。黑夜里独自一人面对更加放大了我的担忧。没事的，会好的，慢慢我会更沉稳的。我宽慰着自己，终于安定了一些，慢慢陷入睡眠。

居然一夜无梦，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了。再探下头看妹妹。她还睡着，眉头已经展开了，呼吸均匀，面色也没有昨天那么白了。她醒来后说肚子已不怎么痛了。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。天亮了。

之后，我始终记得那一夜的担心和焦虑。那是做为一个患者家属在黑夜中独自看护患者的担心和焦虑。每次巡夜时，我会对仍然焦虑的家属说，放心，我会定时过来看看的，你们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随时来找我们。如果我们能对患者多一分关注，也会让患者家属多一分放心吧。